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害怕自己的一句無心之言會傷害到賀均平的一片赤誠之心。她想了想,終於還是作出一副高興又歡喜的姿態來,眼睛彎成一枚月牙,笑瞇瞇地道:“送給我了?石頭你可真是大方。我長這麽大還沒戴過這樣的好東西呢。”左右他這一走,可能再也回不來了,又何必再說什麽無情有情的話。

賀均平終於高興起來,先是抿著嘴笑,旋即又咧嘴歡喜道:“我……我來幫你戴上。我覺得這個特別適合你。”說話時,他已迫不及待地站起身將放置在抽屜裏的首飾盒拿出來,想要給琸雲戴上。

“可別!”

琸雲一出聲,立刻又覺得自己有些反應過度,遂又壓低了嗓門,小聲道:“你也不瞧瞧我這是什麽打扮。”她無奈地甩了甩腦袋,露出頭頂的男兒發髻,笑道:“若是被人瞧見了,還以為我腦子燒壞了呢。”

“無妨——”賀均平堅持道:“沒有人過來。”他小心翼翼地把耳環拿到琸雲面前,屏住呼吸一點點地送到她瑩白如玉的耳垂邊,傻乎乎地找了許久,才忽地反應過來,“沒耳洞?”

琸雲也一楞。她上輩子在小紅樓自然是打過耳洞了,這一生從小就作男子裝扮,怎麽會露這種破綻。只是方才,怎麽連這個事兒都給忘了。

“怎麽辦?”賀均平有些氣惱地盯著手裏的耳環看了半晌,竟是臨走也看不到琸雲帶著紅寶石耳環微笑的模樣麽,“再試試項鏈吧。”

“我要睡了。”琸雲忽地縮回被子裏,伸出右手狠狠拽住被子蓋住頭臉,“不跟你玩兒了,困死了。”她說,聲音悶悶的,聽不出有什麽情緒。

賀均平舉著項鏈的手停在半空中一動也不動,他安安靜靜地看了琸雲很久,才終於輕輕嘆了口氣,輕手輕腳地給她蓋好被子,又輕手輕腳地出了門。

☆、第二十七回

二十七

一晚上琸雲都沒怎麽睡,翻來覆去好像在烙餅。動得多了,總難免撞到傷口,痛得她呲牙咧嘴。半夜裏渴得厲害,她掙紮著起床倒水,不想黑暗中踢到了屋裏的凳子,結結實實地摔了一跤。

桌上的杯盞茶壺全都被她撞得摔在地上,發出連續的清脆的碎響,瓷片碎了一滿地,琸雲一不留意,竟刮破了手指,立刻滲出血來。

這輩子她還從來沒有這麽狼狽過,一顆心愈發地煩躁起來,整個人往地上一坐,便再也不想動彈。一會兒,門外傳來窸窸窣窣的腳步聲,爾後便是輕輕的敲門,賀均平在門外關心地問:“琸雲,你醒了麽?我聽到你屋裏有聲音。”

琸雲一個字也不想說,悶悶地坐在原地不動。她覺得現在的自己特別矯情,討厭得很,不想跟自己說話,也不想跟賀均平說。可賀均平卻守在門口不肯走,他侯了一陣,不見琸雲回話,又繼續道:“你是不是傷到哪裏了?讓我進屋瞧瞧。”

黑暗仿佛有一種可怕的力量,能把白天裏一切隱藏的情緒全都剝開,簡單而直接地呈現在面前。當看不見彼此的時候,身體裏其他的感官便會更加靈敏,屋裏依舊一片寂靜,賀均平豎起耳朵聽了許久,只清晰地聽到兩個人壓抑的呼吸,粗重而短促,仿佛隱藏著許多無法訴諸於口的感情。

方琸雲到底在想些什麽呢?賀均平一屁股坐在門口,一動也不動,托著腮想著這個深奧而覆雜的問題。兩個人明明只隔著薄薄的一堵墻,可賀均平卻覺得,他們倆從來沒有這麽疏遠過。

直到天亮,屋裏的琸雲始終沒有出聲,賀均平也不敢貿然進屋,一動也不動地守在門口,寸步不離。

大清早韓老八就已經套著車過來接他,賀均平重重地嘆了一口氣,無奈地站起身,隔著門輕輕地喚了一聲“琸雲”,等了許久依舊不見回應,才黯然地嘆了一口氣,低聲道:“我走了。”說罷,他最後看了那扇緊閉的大門一眼,一點點,一點點地挪開了腳。

他想了整整一晚上,卻怎麽也想不明白琸雲如此態度的原因。他們從十歲起就生活在一起,寸步不離,琸雲雖然總是有些高深莫測,但性子卻很直爽,心裏頭不痛快也都寫在臉上,從來不曾像昨晚那樣沈默,那樣壓抑。

是昨晚他做得太過了,所以嚇到了她?可是,依著她的性子,若是不喜,不是早就應該毫不客氣地瞪著他,狠狠地把他臭罵一通麽。所以,琸雲這樣的糾結和痛苦,是不是也表示,她的心裏也多多少少有他的存在呢?

一直到他啟程,琸雲也沒出來送他。賀均平倒也不生氣,只叮囑店裏的夥計好生照顧琸雲,每日要喝什麽湯,吃什麽飯,天冷了要給她添新衣……那夥計都忍不住笑了,連聲回道:“賀公子請放心,您和方公子也不是頭一回住我們客棧了,都是熟客,定會照顧他周全。”

賀均平這才稍稍放下心來,深吸一口氣,不由自主地再朝院門口看了一眼,始終不見琸雲的身影,這才失望地跳上了馬車。

賀均平一走,琸雲就病倒了,算不上什麽大病,不過是著了涼染了風寒。她平時身體極好,很少生病,這一回卻來勢兇猛,在床上躺了六七日才終於痊愈,直把劉二少嚇得險些將全城的大夫都請到客棧來了。

就連柱子也急匆匆地趕了過來,琸雲一問,才曉得賀均平臨走時給柱子去了急信,讓柱子過來照顧她。

“那石頭怎麽就走了呢?”柱子很不能接受這個事實,那小鬼在他家裏住了四五年,忽然打一聲招呼人就走了,連聲道別的話也沒有,怎麽能不讓人難過,“那他有沒有說什麽時候回家?”

琸雲淡淡地看了他一眼,提醒道:“他已經回家了,宜都才是他的家。”他所有的親人都在那裏,他也將在那裏開始新的人生。他會是賀家的大少爺,是前途不可限量的賀大將軍,賀均平從來就不是他們當中的一員。

柱子頓時啞然,摸了摸腦袋,有些不自在地回道:“那石頭總還會回來看看我們吧。到底……到底……”他到底了半天,也沒說出個什麽所以然來,神色有些悻悻的,嘆了口氣,小聲道:“石頭不是那樣的人。”

琸雲狠狠揮手,仿佛要把所有的煩惱全都趕走,“石頭的事兒我們不管了,正好大哥來了,我有事兒要拜托你幫我打聽。”她在客棧裏歇了這麽多天,再多的事兒也漸漸理清了頭緒。對於那天在平陽樓裏驚鴻一瞥的人,琸雲很確定那就是陸鋒,但她卻怎麽也想不明白,他怎麽會出現在燕地。

上輩子琸雲的整個人生都是一幕悲劇,唯一的溫暖和色彩都在陸鋒身上。貧寒出身的女孩,被親身祖母賣到青樓,受盡了個各種鄙夷和冷眼,屈辱與痛苦都深深地刻在她的骨子裏,直到她艱難地長大,直到陸鋒的出現,她才第一次感覺到溫柔和善意。

那個時候的陸鋒就好像她生命中唯一的陽光,是她在汪洋大海中苦苦求得的一處棲身海島,那樣安全而溫暖,她永遠都無法忘記。

生在安逸環境下的人永遠無法體會到那種好不容易才有人呵護、有人喜歡的心情,那簡直是人世間最珍貴、最難得的事,過去的許多年,琸雲一直靠著這個記憶和信念才堅強地活下來。直到現在,她明明知道也許上輩子所看到也許並非事實,可是,她卻不願意,也不敢去追逐真相。

但是,懷疑的種子一旦種下,不需要澆灌,不需要施肥,它也會自動地生根,發芽,猶如慢性劇毒一點點侵蝕她的心。

是不是終於到了最後關頭了?

琸雲深吸一口氣,咬咬牙,朝柱子道:“你幫我去福來客棧查一個人。是個十六七歲的年輕人,姓趙……”她盡量用最平和、最沒有起伏的聲音描述出陸鋒的樣子,可卻連柱子也聽出了異樣。

“二丫,這小子是不是幹了什麽壞事兒?”柱子滿腹狐疑地看著琸雲煞白的臉,擔心地問:“他……”

“你去查就是了。”

柱子見她臉色愈發地難看,終於還是沒有再追問,只是喃喃道:“那……都查些什麽?”他還從來沒有幹過這種事兒呢。

“所有,他的家世,從哪裏來,到哪裏去,做什麽,所有的事……”

柱子點頭應下,臨走時又想起什麽停住了腳步,轉過身,一臉關切地叮囑道:“二丫,你要是心裏頭有什麽難受的事兒就跟大哥說。大哥雖然聽不懂,可你說說,終歸是好的。別什麽事兒都憋在心裏頭,小心憋壞了。還有石頭……我覺得,他就算回去了,也終歸會回來看我們。”

琸雲勉強擠出一絲笑容來朝他微微頷首,“我知道。”

她只是不知道該如何面對賀均平。

消息來得很快,柱子出去了不過一個時辰便回了,臉上帶著得意的笑,“俺就花了一吊錢,那客棧的夥計就什麽都說了。那小子好像是做茶葉生意的,從宜都過來,在洪城逗留了七八天,說是沒買到好茶,前幾天啟程去益州了。”

“沒一句真話。”琸雲冷笑搖頭。

柱子摸了摸後腦勺,嘿嘿地笑,“那客棧的夥計也是這麽說的,說他恐怕是哪個大戶人家的少爺出來玩兒的,身邊還帶著幾個下人,一個個殺氣騰騰,很是嚇人。”

“還有別的嗎?”

柱子無奈搖頭,“他們包了個小獨院,不大喚人伺候。就這些,還是那夥計偷了店裏的登錄本給我瞧的。”柱子識得幾個字,對此很是得意,他從懷裏掏出那本卷得毛毛躁躁的登錄本遞給琸雲,“你看,上頭是不是就這麽寫的。”

琸雲接過,隨手翻了翻,目光忽地凝住,落在那本子上再也動不得半分。

柱子瞅見她原本就蒼白的臉忽地完全沒了血色,平日裏幽黑發亮的眼睛猝然失去了光澤,整個人好似在那一瞬間沒有了生氣。

“二丫——”柱子別嚇得不輕,顫著嗓子輕輕喚了她一聲,“二丫你沒事吧,你怎麽了?”他連喚了好幾聲,琸雲卻半點回應也沒有,她好像已經完全陷入了另一個世界,這讓柱子忽然產生出一種琸雲隨時會消失的錯覺。

他狠狠地抓住琸雲的肩膀一陣搖晃,大聲喝道:“二丫你醒醒,你醒醒!”

琸雲終於被她搖醒,但臉上表情依舊茫然,目光呆滯,神情渙散,仿佛傻了一般。

柱子搶過她手裏的本子仔細查看,可怎麽也看不出有什麽異樣。那上頭簡簡單單地寫著那個少年人的來歷、去處,以及名字。

趙懷誠——柱子輕輕念道:“趙懷誠。”

所以,這個名字才是引得琸雲如此大變的原因嗎?

作者有話要說:那個,我還是說一聲,陸鋒真沒大家想的那麽壞,所以,多少口下留情啊。

☆、28第二十八回

二十八

宜都在燕地最北邊,四面環山,地勢險峻,賀均平跟著韓老八日夜兼程地走了八天才總算瞅見了宜都的城墻。相比起高大巍峨的京城,宜都實在稱不上氣派,這裏的城墻甚至連京畿小城都不如,但熱鬧程度卻比京城有過之而無不及。

賀均平實在不願窩在馬車裏,老早就出來騎了馬,走在官道上打量來往的路人。

這些年他往來於益州和洪城兩地,走南闖北的人也見過不少,但這金頭發藍眼睛的妖怪卻從未見過。賀均平心中著實嚇了一跳,但面上卻不露聲色,只悄悄盯著那些妖怪看了半晌,見他們除了身上味道難聞些之外並無半點一樣,且四周行人一臉泰然,遂放下心來。

眼瞅著城門近了,韓老八也趕緊從馬車裏出來,一邊揉著酸痛的胳膊一邊朝賀均平笑道:“這年歲大了,就是比不得年輕人的筋骨,不過是趕了幾天路,竟渾身腰酸背痛。”

賀均平笑笑,凝眉望向不遠處的城樓,臉上表情顯得格外嚴肅。韓老八知道他近鄉情怯,想方設法地說些逗趣的話兒想哄他高興,無奈賀均平始終繃著臉,幽黑的眼睛裏一片堅毅,竟有種說不出來的威嚴。

城門這邊,趙家大少爺趙懷安已經等候多時。打從接到韓老八的信,趙家上下就一直處於激動與興奮的氛圍中,賀均平之母趙氏更是恨不得親自到城門口來迎接,最後還是被趙老爺給勸回去了。

“平哥兒在外頭流浪了五年,也不知遭了多大的罪,便是尋回來,恐怕也不是以前的模樣了。”趙懷安臨出門前,趙老爺特意將他拉到一旁仔細叮囑:“你和懷琦素來穩重,見了平哥兒定要好生安撫,莫要嚇著了他。”

趙老爺府上有個幕僚家的兒子也曾被人販子拐走過,不過是丟了半年,再尋回來的時候已經面目全非,先前活潑好動的男孩變得內向而敏感,沈默寡言不說,就連看人都是怯怯的,簡直比女孩子還要膽小。

平哥兒也會變成那樣嗎?益州這些年來一直不太平,那五年他是怎麽熬過來的?

趙懷安的心裏一直還記得賀家大表弟的模樣,那孩子是賀家嫡長子,家世好,模樣好,人也聰明伶俐,學什麽都比別人快,在賀家簡直備受寵愛,整天都把尾巴翹得高高的,一副囂張得意的大少爺模樣。

趙懷安想到此處感慨地嘆了一口氣,揉了揉太陽穴,為難地琢磨著回頭要怎麽跟姑姑交待。正皺著眉頭絞盡腦汁呢,一旁的二弟趙懷琦忽地拉了拉他的衣袖,叫了聲“大哥”。

“別吵,我正想著事兒呢。”趙懷安不耐煩地道,一會兒見了大表弟,他是該抱頭痛哭呢,還是該假裝什麽都沒發生過呢?

“來了。”趙懷琦戳了戳他的腰,眨巴著小聲道:“那是大表弟,我沒認錯吧。”雖說好幾年不見,他模樣也變得厲害,但眉眼還是以前的眉眼,臉上那囂張又高傲的表情還是一如既往地討人厭。

趙懷安猛地擡頭,一眼就瞅見了人群中賀均平。他騎著馬,背脊挺得筆直,雖是長途跋涉,臉上卻不見焦容,頭發梳得整齊,衣服熨燙得幹凈,一張英俊的臉緊緊繃著,看不到一絲笑意,眼神犀利,目光冷冽,鶴立雞群裏站在那裏,只一眼便能讓人心生敬畏。

這仿佛跟他所預想的有些不一樣!趙懷安傻乎乎地楞了半晌,一旁的趙懷琦已經歡喜地奔了上前,咧著嘴大聲喊,“表弟,大表弟,我們在這裏!”他一邊喊著一邊往前奔,氣喘籲籲地一路奔到賀均平馬前,哈哈大笑,“你回來了真是太好了,我是你二表哥你還記得麽?”

賀均平利索地從馬背上跳下,十五歲的少年已經開始長個子,這半年來忽然竄高得厲害,繞是他一天五頓無底洞一般地吃,依舊還是有些瘦。饒是如此,相比起瘦得像支竹竿的趙懷琦來說,他還是要高大健壯得多。

“二表哥!”賀均平的臉上露出真誠的欣喜,一伸手朝趙懷琦的肩頭來了一拳,“好久不見你了!”

“嗷唔——”趙懷琦捂著肩膀眼淚都快出來了,一臉委屈地瞪著賀均平道:“我說平哥兒我是怎麽得罪你了,怎麽一回來就先給我一拳,你這拳頭也太黑了吧。”

賀均平一臉無辜地看著他,攤開手掌揮了揮,“我沒使力啊。”說罷,又歪著嘴壞笑起來,“我說二表哥,這都多少年過去了,你怎麽還跟個小雞仔似的。不能總窩在家裏頭死讀書,多少出來走一走,瞧瞧你這小身板兒,風一吹就得折了。”

他們兄弟倆打小就在一起鬧,說話毫無顧忌慣了,所以即便是被賀均平如此揶揄,趙懷琦也一點也不生氣,反而愈發地覺得高興:雖然這麽多年不見,他和平哥兒還是一樣的親近。

趙懷安猶如做夢一般瞟過來,半張著嘴看著賀均平發了半天的呆,直到賀均平湊上前也在他肩膀上輕敲一記,他才渾身一個哆嗦飛快地跳開,睜大眼睛一臉戒備地瞪著賀均平,道:“平哥兒你離我遠點,我從小就吃你的虧,吃了不曉得多少年了。”

說罷,兄弟三人哈哈大笑。

“平哥兒這些年一直在益州?”見賀均平精神氣質俱佳,趙懷安絲毫沒有了先前的顧忌,毫不遮掩地張口就問:“你一個人孤身在外,恐怕吃了不少苦頭,怎麽也不來宜都尋我們?”

賀均平爽朗地笑道:“也沒吃什麽苦,運氣好被人給救了,之後就一直跟那家人住一起,好吃好喝地養著,直到前不久去洪城遇著韓先生才知道你們來了宜都,不然還不曉得要等到什麽時候才能再見。”

趙懷琦心直口快,毫無顧忌地笑道:“我就說麽,咱們家平哥兒吉人天相,命裏自有貴人相助,哪裏會受什麽罪。我爹還生怕你在外頭遭了罪,便是回來了也一時半會兒適應不了,他呀,就愛瞎操心。”

賀均平眸光微閃,沒有說話。他心裏清楚,若不是遇著柱子和琸雲兄妹倆,他十有**就如舅父所擔心的那樣淪落到最底層,過著豬狗不如的生活,最可怕的是心智都有可能會大變,就算被趙家找了回來,恐怕也不再是原來的賀大少爺了。

兄弟三人一邊說話一邊往趙府走,韓老八笑呵呵地跟在後頭,時不時地插上一兩句話,氣氛倒也融洽。

趙府在宜都東面的一條巷子裏,相比起正街上的熙熙攘攘,這裏幾乎能用清凈兩個字來形容,巷子一側是條小河,河邊遍植楊柳,另一側則是高高的院墻,趙府就在這條巷子的最深處。

賀均平進城的時候趙懷安便派了下人來府裏報信,大門口早已站了十幾個人,遠遠地瞧見大步走過來的賀均平,趙氏一把捂住臉,眼淚如脫線的珍珠嘩嘩地往下淌。

“娘——”賀均平三步並作兩步地奔上前,兩腿一軟跪在趙氏跟前,眼中淚如雨下,“娘,孩兒——孩兒回來了!”

“我的平哥兒,我的兒啊!”趙氏哪裏還忍得住,也顧不得什麽儀態禮儀,一把抱住賀均平,一把鼻涕一把淚地哭開了。

趙家眾人亦是感慨萬千,連趙老爺都偷偷地擦了幾回眼淚。眾人好一番勸說,終於將趙氏與賀均平勸著先回了院子裏。

“平哥兒千裏迢迢地趕過來,一路長途跋涉,只怕早已精疲力竭。且先讓平哥兒休整洗漱,有什麽話以後多的是時間說。”趙老爺見趙氏母子二人哭得兩眼紅腫,心裏發酸,遂開口勸道:“平哥兒以後就住在府裏了,還怕見不著他麽。”

賀均平聞言微微一滯,想開口說句什麽,但見趙氏一臉淒容,終於還是暫且咽下,吸了吸鼻子,柔聲勸道:“娘您別哭了,見著孩兒該高興才是,怎麽還哭起來了。”

趙氏好不容易把眼淚逼了回去,伸手在賀均平臉上一陣摩挲,含淚笑道:“平哥兒說的是,娘高興,高興還來不及呢。我的平哥兒一轉眼就這麽大了,都是個大人了。你看看這個子,都快有你大舅高了。”

“可不是,”趙老爺捋著下頜的短須笑道:“原本我還擔心他在外頭受了許多罪,生怕他吃不飽、穿不暖,回來一看,這壯得跟頭騾子似的,倒比你兩個表哥看起來還精神。”

賀均平一逮著機會自然要替琸雲兄妹說好話,連忙道:“也是外甥運氣好,原本在武梁縣城染了風寒暈死在街頭,性命都險些保不住,所幸被那邊一對兄妹給救了,這些年來一直與他們住在一起,一邊學些拳腳工夫,一邊跟著同安堂的掌櫃做些小生意,日子過得倒還舒坦。”

“我知道同安堂!”趙老爺立刻高聲道:“宜都這邊不少藥鋪都跟他們做生意,這幾年做得不錯。早曉得平哥兒在,就不必蹉跎著好幾年了。”他對賀均平所說的學些拳腳工夫並沒有放在心上,畢竟,就算在世家大族,要找個好的拳腳師父也不容易,在他看來,賀均平所說的武藝,恐怕就跟街頭賣藝的差不多。

趙氏擦了擦眼淚,一臉鄭重地道:“既然受了人家的大恩,定要重重地回報。回頭先讓你舅舅準備一份大禮給人送過去——”

她的話還未說完,賀均平就立刻打斷了她的話,“母親放心,我心裏頭有數。”

正所謂知子莫若母,即便是多年不見,趙氏依舊從賀均平急迫的反應中發現了端倪,隱隱猜到那對救命恩人在他的心中絕不簡單。

☆、第二十九回

二十九

趙氏的猜想很快得到了證實,晚上母子二人單獨說話的時候,賀均平終於吞吞吐吐地開始提及琸雲的事兒了。

趙氏是過來人,一看自己兒子這臉紅心跳的羞澀模樣,立刻猜到了什麽,笑著問:“那姑娘多大了?”

“比我小半歲。”賀均平有些不好意思,但在趙氏面前還是不加隱瞞,紅著臉小聲道:“她特別好,長得好看,又能幹,對我也好,可不是鄉下那些沒見識的姑娘。以前我剛到她家的時候,她們家窮得很,琸雲省著錢給我買過冬的新衣,自己卻穿著打了許多補丁的舊衣服。後來好不容易跟著宋掌櫃做生意賺了些銀子,她也總想著我。對了,她還會騎馬射箭,我這身本事還是她教的。”

趙氏聞言頓時愕然,“這位方姑娘莫非是將門出身?”

賀均平搖頭,“我問過她,是許多年前一個游方的道士教她的。琸雲聰明,學得快,她做什麽事都做得好……”他一說起琸雲,臉上就會不由自主地帶上溫柔的笑意,眼神也會變得溫和起來,這個樣子才真正的像個十五六歲的少年人,而不是旁人面前沈著穩重、氣宇軒昂的賀家大少爺。

趙氏經歷過賀家滅門慘案,連生死都歷過,看什麽都看得淡,心中原有的門第之見也漸漸淡了。但見自己兒子一顆心完全放在了琸雲身上,她雖有些酸澀,但心中的欣喜和感激卻遠遠大於那些感受。如果不是方家兄妹,賀均平會經歷怎樣的五年?趙氏一想起曾經的噩夢,便愈發慶幸自己兒子遇到了正確的人。

賀均平失蹤後的幾年裏,趙氏經常會做一個噩夢,夢裏賀均平被人販子抓去,折斷了手腳,扔在大街上乞討,孤苦無助,悲慘可憐。不知多少個夜晚趙氏都會從夢中哭醒,睜著眼睛一直到天亮。

後來趙氏求著府裏派人四處搜尋,竟果然在洪城找到了她夢裏的那個人販子,可無論怎麽找,卻怎麽也找不到賀均平的蹤影。外頭世道這麽亂,有多少人都死在了戰亂和貧窮中,賀均平一個打小捧在手心裏的大少爺如何活得下去,就連趙老爺都不止一次地委婉勸說趙氏要想開些。可趙氏卻始終堅信她的平哥兒安然無恙,這一等便是五年。

賀均平的平安歸來已經給了趙氏太大的驚喜,她唯恐自己要求得太多讓老天爺著惱,對於接下來的任何事,趙氏都能抱著一種平和泰然的心情來接受。

趙氏安安靜靜地聽著賀均平說起別後種種,他如何被琸雲兄妹救下,為了賺錢冒著生命危險去山裏采人參,跟著宋掌櫃做生意遇到土匪……聽著聽著,趙氏愈發地覺得那一對兄妹不簡單。而今這亂世,尋常百姓都艱難謀生,這幾個孩子竟能在逆境中發憤圖強,甚至有所建樹,府裏的幾個大少爺卻是遠遠不及的。

“我本想著平哥兒在外頭流浪了許多年,恐怕什麽功課啊,功夫啊都給耽擱了,不想你這孩子竟是另有奇遇。那雲姑娘定是你命中的貴人。”趙氏輕輕撫摩著賀均平濃密的頭發,眼神溫柔而慈祥,“那雲姑娘既然這般好,你是不是早就和她定下來了?”

本朝民風開放,男女間並無許多忌諱,年輕男女相互看對了眼定下終身的也不少,燕地尤其如此,故趙氏說出這些話也並無不妥。倒是賀均平聞聽此言臉色立刻就變了,先前還一臉迷醉,瞬間就籠上了一層沮喪的霧氣,整個人都失落下來。

趙氏見狀,不由得又是意外又是好笑。賀均平相貌生得極為出色,便是在外生活了五年,此番回了宜都,無論氣質風度都毫不遜色於府裏的諸位表兄弟。他與那雲姑娘青梅竹馬地在一起住了五年,竟沒抓住那姑娘的心,反把自己給深深陷了進去,趙氏真不知自己該說什麽才好。

“怎麽,那雲姑娘不中意你?”趙氏忍不住輕聲問,聲音裏多少帶了些好奇和揶揄之意。

“才不是呢。”賀均平苦著臉很是無奈,旋即又把脖子一擰,梗著脖子道:“她她……她不喜歡我還能喜歡誰。”氣呼呼的語氣,聲音裏透著一股子心虛。

趙氏忍俊不禁,為了避免兒子再尷尬,她終於沒有再繼續追問,只把話題岔開,說起這五年來的舊事。

雖說賀家已經沒落,但賀老爺名望極高,舊部遍布整個大周,燕王自然不會怠慢賀家這唯一的嫡子。更何況,趙老爺在燕地任燕王府司馬一職,位高權重,沖著他的面子,宜都的上下官員也蜂擁至趙府,各種貴重禮物不要錢似的往府裏送。

因是打著給賀大少爺接風的借口,故大多數的禮物都送到了賀均平屋裏。賀均平哪裏肯收,只問府裏的管事要了禮單,東西則通通入了趙府的庫房。

接下來的許多天,賀均平幾乎沒有閑下來的時候,燕王殿下還親自接見了他,和顏悅色地與他說了好一陣話,末了還大方賞賜了不少金銀珠寶。賀均平常年在外走動,一雙眼睛倒也光亮,從裏頭挑了幾件雅致又特別的打算送給琸雲,餘下的全都一股腦塞給了趙氏。

晚上賀均平又給琸雲寫了自他來到宜都後的第三封信,嘮嘮叨叨地說了有十幾頁紙,寫到最後,他猶豫了半天,最後一咬牙,終於還是加上了兩個字“甚念”,待最後一筆落盡,他又覺得這倆字完全不能表達自己的相思之意,琢磨了半天,最後還是不敢亂來,皺著眉頭無奈地寫上自己的名字。

許是今兒想了琸雲一通,他晚上竟有些睡不著,在床上翻來覆去地磨了許久,最後竟又翻身起來,滿屋子亂翻,想找本書出來催催眠。尋了許久,話本冊子沒尋著,倒是瞅見了那一大沓禮單。賀均平心中一動,遂拿過禮單來一一察看。

看禮單是本大學問,小小的單子裏甚至可看出一家一族之興衰。賀均平沒有心思研究太多,只從禮物的多寡貴重程度分析對方與趙家的關系。看得出來,趙老爺在燕地混得很不錯,要不然,他這外姓的外甥怎麽能收到這麽多禮。賀均平一邊看,一邊蹙眉深思,直到翻到手裏的這張禮單,這才微微頓住。

他以為自己看錯了,皺起眉頭又仔細檢查了一番,旋即愈發地驚訝。這姓吳的將軍不知與趙府是什麽關系,竟送出如此大禮,連燕王府的賞賜都遠遠蓋過了。就算是他嫡親的姨母姨父,也不曾有他這麽大的手筆。

賀均平雖心中愕然,但並未急著去找趙老爺追問,一來這單子既然從趙管家手裏過來,趙老爺沒有不知的道理,二來,他一個半大孩子,又將將才回來,怎麽好管這些事。

第二日大早,兩個表兄過來招呼他出門,“平哥兒來了好些天了,盡在府裏頭待客,只怕連宜都長什麽樣兒都不曉得。今兒我們哥倆帶著你好生逛逛。”

賀均平也不喜歡終日在府裏應酬,立刻應下,兄弟三人牽了馬,只帶了兩三個隨從,沿著巷子滿城地溜達。

三人繞著宜都轉了兩圈,又在城裏最豪華的酒樓用了午飯,兄弟仨還喝了一壺酒,迷迷瞪瞪地往府裏走。才將將走到巷子口,忽聽得不遠處一聲厲呼,“是你——給我站住,你給我站住!”

賀均平自然不會以為有人在叫他,半瞇著眼睛繼續往前,倒是趙懷安聽出那說話的聲音,立刻皺起眉頭,不悅地朝那人看過去,冷冷道:“吳大小姐這是又來尋我們兄弟倆的麻煩了?”說罷,又朝吳大小姐身邊撫著額頭一臉無奈地燕王世子作揖請安,道了聲“世子爺安好”。

燕王世子苦著臉朝他尷尬地笑笑,一邊指了指吳大小姐一邊悄悄朝他做了個鬼臉,說話時卻一本正經,“原來是趙家兩位公子,你們這是打哪兒來呀?這位小哥兒難不成就是貴府剛剛尋到的表少爺?果然生得一表人才。”說罷,他又立刻轉臉朝吳大小姐道:“這一看他們兄弟仨就是另有要事,我看表妹我們還是快走吧。”

吳大小姐卻不理他,三步並作兩步地沖到賀均平面前,一雙杏仁眼狠狠瞪著他,咬牙切齒地道:“原來你竟是那賤女人的兒子?難怪生得這一副賤樣。早知如此,當初在洪城就該讓人打斷你的腿。”

賀均平瞇起眼睛,終於認出了面前這個跋扈無禮的吳大小姐原來就是當初在洪城的珍寶樓見過一回的那個刁蠻大小姐。雖不曉得她為何如此無禮,但賀均平絕非膽小怯弱之人,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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